那些無處投遞的信，那些無處投遞的心

一
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公司，她正往旋轉樓梯上走，只見一個背影：拽地長裙，鏤空美背，精緻盤發，乍一看以為是某個來賓或者訪客——公司氛圍輕鬆隨意，同事著裝簡便樸素，她顯得很出挑，也有幾分違和。我低聲問同事：「那位是誰？」「一個部門經理，出差回來。」同事的語氣有隱隱的輕蔑，我側身看見她手上提著好幾份外賣，「她給手下帶外賣回來。」同事又說。

我和同事吃過午飯回到座位，聽見有同事低聲跟另一個同事說，「你看她天天穿得這麼妖魅！」我接了一句：「她長得挺好看的不是嗎？」話一出口把自己嚇了一跳，彼時只是個剛入職的新人，議論他人並非我的個性。我很快發現，女同事都不怎麼喜歡她，「好看？臉上都不知道擦了幾層粉！」

我漸漸聽到一些關於她的閒話：和高層有染、恃靚邀寵、以色事人、工作強勢、難以溝通……也沒聽誰言之鑿鑿地拿出例證來，無非是打扮妖魅、濃妝艷抹。一年後我離開公司，她請我吃飯，說起她已經分手的男朋友，公司另一部門經理，我吃了一驚。她們說起她的閒話好像對她無所不知，卻沒有人知道她在公司裡和另一個經理秘密戀愛了三年。

「我們是校友，工作上沒有直接的利益關係，不過為了避嫌，我們還是沒有公開。我知道很多人說我很多閒話，不過我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，我認真工作認真戀愛，不覺得需要對誰解釋和交待。」她淡淡地笑，「你肯定也聽說了很多關於我的閒話，沒有關係的，對我沒有太大影響……」我覺得她並不像她們說的那樣，但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，她是公司中層管理，收入可觀，也是見慣風雨的人，坦然處之，我說什麼也不合適，一個剛畢業一年的社會新人。


二
她出差回來，約我吃飯唱歌，還有另一個朋友，慶祝她升職加薪，企業副總裁。三個女人玩到半夜，我忸怩著要回家怕太晚打不到車，她說沒關係的，叫「司機」來送我們回家。「司機」是個小男孩，比我還小一歲。他們在飛機上認識的，他10多歲就在社會上混，開過網咖、KTV，在灰色地帶上混過一段時間，20出頭的他金盆洗手，做一些正經生意，小富即安。

「他太小了，是little brother，不過和他聊天很開心很放鬆，我當他是一個快樂的小兄弟。」能夠大半夜不客氣喊人來接送，可見交情。他出乎我的想像，並非桀驁的叛逆青年，留著平頭，臉龐白淨，在KTV一角閒坐，不喝酒不抽煙，默默地看著她唱歌。她唱歌很好聽，大學裡學的是聲樂。說起這個小兄弟，她很高興，「很貼心的朋友，有時候午後會打包甜點到公司樓下來，他們（下屬）叫他『下午茶』。你知道其實我沒有朋友，有朋友的感覺太好了！」



回家的路上，副駕上的她說起工作上的事，「我一向待人不薄，很努力地為手下爭取各項權益，XX最近在張羅買房結婚的事，我猜他壓力不小吧，他工作能力不錯，主動替他爭取了加薪，漲幅可不小。哪知他竟瞞著我去和上級要求升部門主管，氣壞了，這樣越級的事把我放在哪裡？」她喝多了，笑起來有點虛弱的樣子，「我直接告訴上級我部門的事直接找我，如果當我是這個部門的負責人的話，上級倒知錯，道歉了。我工作10多年，這種事見多了，不過還是很不好受，很真誠地去相待，他還這麼給我一刀……」

「你對人太好了，真槍實彈的那種好不是適合對待所有人的，哪有你這麼待人的？」「司機」一邊開車一邊側頭看她，眼神溫柔。她待人確實是慷慨大方的，請下屬吃飯出差給他們帶禮物，是有心的領導了。沒多久，她懊喪地跟我說「司機」喜歡她，不能再做好兄弟了。她很沮喪，我並不意外。


三
一個多月不見，接到她的電話還以為是如常出差回來約吃飯，原來生病住院並回家休養了大半個月了。回家和親人在一起很輕鬆，他說「真想有個依靠啊！」慶祝升職加薪的那次，我聽說男友在尋求復合，我不瞭解詳情，本著勸和不勸分的原則覺得應該再給彼此一次機會。她一直笑而不語。

她是美女，一起走在路上常有人偷偷看她，大部分人對她的印象和那些閒言碎語的女同事一樣——她異性緣極佳，男人是不會少的。她確實挺好：相貌姣好，氣質絕佳，職場精英，收入不菲，自己有房，哪個男人見了不趨之若鶩呢？「但真的沒有人追，為什麼你們都不相信呢？你記得上月我們去公園，我跟你提起過一個熱衷太極的男人？他一直給我狂熱地追求著我的感覺，上個禮拜在FB看到他結婚的消息。我拒絕了他，但是男人怎麼做到一個月前還在狂熱地追著一個女人，一個月後就能跟另一個女人閃婚呢？結婚總要有點愛的吧，時間太短，相識都來不及，怎麼相愛。活到這把年紀，還是不懂男人，真是可怕……」

我小心翼翼地問：「你和XX真的沒有復合的可能了嗎？」她靜默了半刻，說：「我給你看樣東西！」然後從衣櫥裡拿出婚紗來，「你瞧！我連婚紗都做好了！他曾和我最好的朋友在一起過半年，在我們交往期間。很常見的狗血戲是吧？最好的女友和自己的男友……」她又拿出幾件很好看的禮服來，「這件我預備晚宴時穿，這件就迎賓時穿……」她的氣質非常適合穿禮服，什麼樣的禮服穿起來都好看。「他現在也還在告訴我他如何愛我，不過我覺得感覺不對，不會再復合了。大家都覺得我們應該還有機會，我媽媽大概知道他做錯了事，也總以為我們還沒完。婚紗我穿給你看下，很好看的婚紗哦……來，幫我拍一下照……我沒有告訴過別人我連婚紗都做好了，太丟臉了……」



四
「順便再給你看點好東西！很好玩的東西，我出差時住酒店的所有酒店用品……」她搬出兩大紙盒，裡面裝有各種酒店的牙膏、牙刷、沐浴乳、洗髮乳等等這種酒店配套的洗漱用品，「我出差都帶自己的洗漱用品，酒店配給個人的用品我就帶回來，好像有點貪小便宜是吧？」她笑得有點不好意思：「但是帶回來我也不用，我就是喜歡收集印著各地酒店logo的酒店用品。」「這不是貪小便宜啦，酒店用品本來就包含在費用裡了！」我看著兩大紙盒，驚奇不已，各式各樣，有些豪華酒店的用品非常精緻美麗，賞心悅目，寫著「上海」「雪梨」「巴黎」「倫敦」「紐約」「北京」「杭州」……等城市的名字，看一眼，就覺得過去的時光都匯聚到了這些紙盒裡，我似乎明白她為何喜歡喜歡收集它們，她的工作狀態就是出差，全世界各地飛，一年四分之三的時間在外面。

「還有酒店特製的紙箋和信封，我每到一個酒店都會問前台要一本紙箋幾個信封，很漂亮吧？！」她又掏出一大箱東西來，各種各樣的信封和紙箋，確實很漂亮，見我喜歡，她說：「挑你喜歡的帶走！」我挑了起來，看到有一整摞的信封是用過的，沒有收信人和寄信人，只寫著「一封無處投遞的信」幾個字，裡面的紙箋寫滿了字。「這些是……？」「哦，信，工作完了回到酒店有時睡不著，我就會寫信，隨便寫，沒有收信人不會寄出去，家裡還有很多……」

「你看這本，我的塗鴉繪本噢……」一整本的紙箋，畫滿了鋼筆畫，畫的不能說專業，但很真誠質樸，一整本像繪本，特別好看。我翻到一頁，是兩個背對背的男女，寫著 「漸行漸遠的親密關係」；又翻到一頁，是一個傷心的女子，地上有一顆破碎的紅心，寫著：「我的心碎了又碎」；還有一頁，是一個風中凌亂的人，寫著「風又吹起，你在哪裡」……那些畫形象生動之餘，有著一種天真少女氣，讓我看到了她很隱秘的一面。

「其實繪本是給XX的，我們還沒分手之前，我每天都會畫一幅，開會發呆時，午休吃飯時，晚上入睡前，習慣在紙箋上隨手畫一幅，作為我的心情，用手機拍照傳給他分享。但他並不能理解我的心情，有時候嘲笑我畫得拙劣，有時候罵我胡思亂想，總不能給我恰如其分的回應。這是我們沒有分手之前的事，後來還畫，但沒有拍給他了。」

「你會不會覺得，有時候話沒有說出口是孤獨，說出口還是孤獨，懊喪的孤獨？我也不是不想再給XX一個機會，但一個人是孤獨，兩個人還是孤獨，那就暫時一個人吧。」她一邊閒聊一邊收拾，手上剛好拿著那摞無處投遞的信。那些無處投遞的信，好像無處投遞的心。